八月的陽光像熔化的琉璃,澆在紫薇樹的枝梢上。這樹偏生古怪,老枝盤曲如虬,樹皮卻剝落得極干凈,露出青白色的肌膚來,教人疑心是故意褪了衣衫要與烈日對峙的。
初見它時,尚嫌它生得不夠端莊。沒有松柏的肅穆,不似楊柳的裊娜,連開花也是極隨性的——枝條頂端突然炸開一簇簇絨球似的花團,紅的像浸了胭脂的棉紗,紫的似宮燈里透出來的光暈。偏是這樣的花,竟能百日不凋,從仲夏一直燃到秋涼。
每日清晨,總有露珠在花瓣上踱步。那薄如蟬翼的六瓣花,邊緣生出細細的皺褶,仿佛被誰用手指輕輕捻過。陽光斜切過來時,整棵樹就成了一盞走馬燈,在地上投下流動的碎影。螞蟻們循著蜜腺的甜香列隊攀登,在花房深處完成一場微型朝圣。
最動人的是雨后。飽含水珠的花穗低垂,像新娘的瓔珞冠冕。有風掠過時,千萬顆水鉆齊齊顫動,墜落的水滴里還裹著未化的朱砂色。此時若有麻雀飛來啄食,整棵樹便活了過來,枝條上下彈動,將積蓄的雨水統(tǒng)統(tǒng)潑灑出去,儼然一個惡作劇得逞的頑童。
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??恐_。這樹皮癢著呢。他邊說邊用指甲輕刮樹干,頂上的花簇果然簌簌抖動起來,落下三兩片花瓣在他洗得發(fā)白的藍布工裝上。這植物界的含羞草,竟把敏感神經藏在了皴裂的表皮之下。
當遇強風過境時,見它細枝盡折,以為終究難逃劫數(shù)。今晨再訪,斷枝處已冒出嫩紅的新芽,傷口結著透明的樹脂,像未凝固的琥珀。樹根周圍散落著昨夜的花尸,依舊保持著綻放時的弧度,只是顏色褪成了淡淡的藕荷色。
百日紅的名號到底不是虛的。縱使容顏漸改,那向光而生的姿態(tài),倒比盛放時更見風骨了。(陳小東)